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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堂堂大清王朝,竟好比一座百年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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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秋的诸子百家,谈到宋明的程朱陆王,把"静"的学问阐发得淋漓尽致,说得赵烈文如醉如痴。他于是自号能静,将书斋命名为能静居,其每天的日记也随之叫做能静居日记。这部能静居日记已记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国藩的言论。

    "惠甫,我本是一个读书做诗文的料子,谁知后来走错了路。"曾国藩今天的谈兴很高,他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谈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师,与诸名士接游,时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贞以学问书法皆负重名。我时时察其造诣,心独不肯下之。顾自视无所蓄积,惟有多读书而已,心中则以为异日梅、何之辈不足以相伯仲。岂料学未成而官已达,从此与簿书为伍,置诗文于高阁。咸丰二年后奉命讨贼,驰驱戎马,益发无暇为学。今日回过头来再读梅伯言之文,自觉其有过人之处,往者之见,实为少年偏激。不过,我至今心里仍不服输,若让我有时间读书,我一定要与梅伯言争个高低。"赵烈文字惠甫,自号能静居士,所著《能静居日记》共五十四卷,起自咸丰八年五月初四日,终至光绪十五年六月二十日,前后历时三十二年。此日记颇具史料价值。本节中赵烈文与曾国藩的对话,其大部分素材源于《能静居日记》。如关于曾氏日常饮食的一节便出自该日记同治六年八月二十八日的记载。原文为:"方鼓掌次,材官持一纸示师,师颔之,顾余曰:'此何物?足下猜之。'余谢不敏。师'此吾之食单也。每餐二肴,一大碗,一小碗,三簌,凡五品,不为丰,然必定之隔宿。'余称佩俭德,因曰:'在师署中久,未见常馔中有鸡鹜,亦食火腿否?'师曰:'无之。往时人送皆不受,今成风气,久不见人馈送矣,即绍酒亦每斤零沽。'余曰:'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衙门。'师曰:'君他日撰吾墓铭,皆作料也。'相笑而罢。"说罢,一副愤愤不平的认真样子。赵烈文鼓掌大笑起来,说:"人之性度不可测识,世有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称号者,汉之富平侯、明之镇国公也。

    大人事业凌铄千古,唐宋以下几无其伦,仍斤斤计较,要与寒儒一争高下,岂不与汉成帝、明武宗为一类的人!"曾国藩笑着说:"我讲的是实话。"赵烈文说:"我于此看出了大人年轻时的英发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后来与洪杨争胜负,大概也出于此好胜之心。""真给你说对了,惠甫。"曾国藩说,"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仅要与洪杨争高下,也要与湖南官场争高下。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为惩办几个斗殴的兵痞,长沙绿营竟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此发愤到衡州募勇万众。那时也不过为争口气而已,不意遂有今日。真可为一笑。"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住了,继而又喟然叹息道:"可惜捻战无功,国家亦未中兴,平长毛这点功劳,实不足道。""李中堂剿捻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胜利,就是大人的胜利。"赵烈文安慰道,"卑职想,大人募湘军,后来李中堂募淮军,与北宋韩世忠、岳飞等人募军有相似之处。当年韩、岳自成军自求饷,湘淮军的成功,实基于此。""是的。"曾国藩松开握须的手,支在扶手上,将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权不在手,决无人应之。故我起义师以来,力求自强之道,粗能有成。"赵烈文笑道:"大人成则成矣,而风气则大辟蹊径。依卑职看来,大人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胜而天下靡然从之,恐数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统既久,剖分之象盖已滥觞,虽是人事,亦是天意。"曾国藩默然良久,徐徐叹道:"我始意岂及此!成败皆气运,今日之局面,亦同系气运所致。"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递给曾国藩一张纸条。曾国藩看过后问赵烈文:"这是何物,你能猜得着吗?"  赵烈文摇摇头。

    "这是老夫的晚餐菜单。"

    多年来,曾国藩一直与幕僚一起就餐。欧阳夫人率儿女到江宁后,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多了,不过,他也还时常到大厨房和幕僚们边吃饭边聊天。近一年来,他常常喜欢一个人在书房里吃饭,偶尔欧阳夫人也到书房来陪他吃。

    "菜单?"出于好奇,赵烈文将纸条拿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鱼片煮白豆腐一小碗,香葱萝卜丝一小碗,菠菜汤一中碗,辣椒豆豉一小碟,米饭一小碗。"赵烈文叹息:"大人还是吃得省俭!听说升州板鸭店常常给江宁各大衙门送板鸭,大人不妨切点吃。""我这里没有升州店的板鸭!"曾国藩断然说,"以前他们送过几次,每送一次,我便叫人退回一次,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厨房里没有多少鸡鸭鱼肉,连绍酒都是论斤零沽。""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衙门!"赵烈文深有所悟地叹息。

    曾国藩说:"那好,足下他日为老夫撰写墓志铭,这便是材料!"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江六,今晚有客人吃饭,你加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绍酒来。"曾国藩吩咐仆人。江六应声出门,赵烈文起身告辞。"不要走,我已经留你吃饭了。""客人就是我!"赵烈文受宠若惊,与曾国藩单独在一起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过去虽然也一起吃过饭,但那是和众人一道在大餐厅里就餐。

    "过一会欧阳小岑也来。今晚我做东,请你们二位。"曾国藩很难得请客,今晚这餐饭既是与欧阳小岑话别,又是为了答谢他送了这套《船山遗书》。赵烈文则被拉来作陪。

    赵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见书架上摆着一叠《红楼梦》,遂笑道:"想不到两江总督衙门也有私盐,今天被我拿着了!"说罢,起身向书架边走去。

    曾国藩先是一怔,后恍然大悟,说:"日前御史王大经奏禁淫书,《红楼梦》赫然列第一,真可笑得很。这是一部奇书,你读过吗?""五年前匆匆读过一遍,的确写得好,真想再读一遍。""《红楼梦》要多读几遍,才能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瞒你说,我这是读第三遍了。"曾国藩也走到书架边,拿起堆在上面的第一本,顺手翻了几页。忽然,从书中飘下一帧照片,赵烈文忙弯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美的园林图:远处为小桥假山、楼阁回廊,近处是一座水榭,一个俊美的贵公子坐在瓷墩上,对水吹箫,神态优雅恬适。

    赵烈文凝视许久,问:"大人,这吹箫的少年是谁?""你看看照片的背后。"曾国藩说,手中的书已合拢,重新放到书架上去了。

    赵烈文把照片翻过身来,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鉴园主人赠"。

    "他是恭王?"赵烈文颇为怀疑地问。

    "正是。"

    曾国藩重新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赵烈文又把照片翻过去,再细细谛视着,说:"真是个英俊美少年。"隔一会,又自言自语:"美则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镇压百僚。"曾国藩随口答道:"貌虽不厚重,聪明则过人。""聪明诚然聪明,不过小智慧耳。"赵烈文将照片置于茶几上,毫无顾忌地说,"见时局之不得不仰仗于外,即曲为弥缝。前向与倭相相争,无转身之地,忽而又解释。这都是恭王聪明之处。然此则为随事称量轻重、揣度形势之才,至于己为何人,所居何地,应如何立志,似乎全无理会。凡人有所成就,皆志气作主,恭王身当姬旦之地,无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势极而虑不出庭户,恐不能无覆餗之虑,怕不是浅智薄慧之技所能幸免。"赵烈文这番议论,曾国藩在心里也有些同感,但他不忍心指责恭王,恭王毕竟有大恩于他,且其亦有自身的难处,不是局外人所能知道的。他避开对恭王的议论,转向另一个话题:"本朝君德甚厚。就拿勤政来说,事无大小,当日必办。即此一端,便可以跨越前代。前明嘉靖帝在位四十五年,前前后后加起来,临朝之日不会超过三年。本朝历代皇帝,非重病不缺一天,真是前朝少有。又如大乱之后而议减征,饷竭之日而免报销。数者皆非亡国举动,足下以为何如?""数者皆非亡国举动"一句话,使赵烈文颇觉意外,他于此窥视出曾国藩对国事蜩螗的忧虑不满的心理,试探着说:"大人问卑职对本朝君德的看法,请恕卑职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肆。""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说。"曾国藩微微一笑。

    得到鼓励,赵烈文的胆子更大了,遂痛快陈词:"天道穷远难知,不敢妄对。卑职以为,自三代以后,论强弱不论仁暴,论形势不论德泽。比如诸葛亮辅蜀,尽忠尽力,民心拥护,而卒不能复已绝之炎刘;金哀宗在汴,求治颇切,而终不能抗方张之强鞑。人之所见不能甚远,既未可以一言而决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许其不覆。议减征,说来是仁政,但创自外臣,本非朝廷旨意;免报销,当然显得宽容,但饷项原就是各省自筹,无可认真,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这些都是取巧的手腕。至于勤政,的确为前世所罕见,但小事以速办而见长,大事则往往以草率而致误。以君德卜国之盛衰,固然不错,但中兴气象,第一贵得人。卑职看今日中枢之地,实未有房、杜、姚、宋之辈,若仅以勤政之形式而求中兴,恐未能如所愿。"赵烈文这些论点,曾国藩深以为然。恭王聪明而不能镇百僚,文祥正派而规模狭隘,宝鋆灵活但不满人口,有节操的仅倭仁一人,却又才薄识浅。时局尽在军机,而军机这班要员就是这般,国事如何能指望?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赞同赵烈文的不恭之言。他要再听听这位见事深细的幕僚对朝政的看法,遂含笑道:"本朝干纲独揽,亦前世所无。凡奏折,事无大小,径达御前,毫无壅蔽。即如沅甫参官秀峰折传到御座前,皇太后传胡家玉面问,仅指折中一节与看,不令睹全文。稍后放谭廷襄、绵森二人去湖北查办,而军机处尚不知始末。一女主临御而威断如此,亦古来罕见。"赵烈文冷笑道:"当今太后处事,确如大人所言,其诡秘之程度,连军机大臣都无法知晓,太后亦矜矜自喜此中手腕。然女流之辈毕竟不懂得,威断在俄顷,而蒙蔽在日后。当面都唯唯诺诺,谨遵照办,一出外则恣肆欺蔽,毫无忌惮。一部《红楼梦》,把这种面目都写绝了。卑职有时想,堂堂大清王朝,竟如同一座百年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不久就会有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一天到来。"赵烈文的话说得如此明白可怕,令曾国藩忧郁不安,正想为太后申辩两句,欧阳兆熊应邀来了。他赶紧中断这番谈话,吩咐摆菜吃饭。本来兴致很浓的一餐告别晚宴,却因此而吃得不甚畅快,待欧阳兆熊和赵烈文告辞回家后,曾国藩的心潮仍不能平静。

    这时欧阳夫人正患咳喘,不能长途跋涉。曾国藩留下纪泽夫妇在江宁照料,带着纪鸿和众幕僚们,冒着严冬酷寒,顶着北风,匆匆离开两江,他要赶在同治八年元旦前进入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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