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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官文亲到江宁追查哥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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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全写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个别人,曾国藩还认得。翻过一遍后,他合上花名册,放到茶几上,语调沉静地说:"谢谢官中堂送来这个花名册。这些家伙是国家的祸害,也是湘军的败类,下官必将一一清查出来,严惩不贷。不过,"曾国藩拉下脸来,盯着官文看了一眼,"此事牵涉面广,关系重大,下官不能轻率动作,必须与各营官查实后再说。"在曾国藩盯他的瞬间,官文觉得那眼光如同两道阴冷的电光,要把几天前他的鬼祟行动公之于世似的。他一阵心虚,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笑容,忙说:"侯爷说得有道理,当然要查实。鄙人之所以亲自将这本花名册带到江宁来,也就是为了让侯爷查实。屈正良既是哥老会头目,就决不是良善之辈,难保他不狗急跳墙,诬陷好人。何况九帅的吉字营,是一支人人景仰的英雄之师,鄙人更不会轻易相信。鄙人建议侯爷不露声色地将各营花名册调齐,然后委派几个最信得过的心腹一一核对。倘若屈正良所供与事实有出入的话,鄙人断不会饶过那小子。当然也请侯爷放心,此事决不会张扬出去的,三天后我等侯爷的消息。"官文的态度是如此真诚,话说得如此恳切,曾国藩不能再讲什么了,说了一句"谢谢官中堂的好意",便怀揣着花名册,离开莫愁湖,悄然回到督署。

    进卧室后,曾国藩点燃两支大蜡烛,将花名册又一次翻开,一个个名字仔细审阅。他的心一阵阵紧缩,不由得暗暗地责备起九弟来:"沅甫呀沅甫,你的吉字营混有这么多哥老会,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胡涂,真正是胡涂!"深夜,他把赵烈文、彭寿颐召来商量。他们也大为惊讶,都说从来没有听到一点风声,怎么会一下子冒出这多哥老会,不可轻信,先查核再说。

    第二天,曾国藩以清查人数为名,将吉字大营各营的花名册收上来。又把那本花名册拆开,安排五个幕僚仔细核对。两天过后,五个幕僚都来禀报,说发下来的名单与营里的花名册所载的履历完全一致。

    这一下,曾国藩被镇住了。他颓然靠在躺椅上,又是恼火,又是恐惧:湘军打下江宁,招致八旗、绿营带兵将领的嫉恨和朝廷的戒备;又因为隐瞒财货、放火烧城授四海之内以口实。现在再让这个面善心不善的满人大学士抓到如此重大的把柄,湘军今后的处境将是艰难的!"尽快裁撤!"曾国藩从躺椅上站起,本已打定的主意,此时更加坚定了。

    三天过去了,官文按时来到两江总督衙门。不待官文发问,曾国藩先讲了实话:"屈正良招供的名单,我已经全部查核,与花名册上的登记无异。我会叫各营官对这些不法之徒严加审讯,依法惩办的。""侯爷的命令下达了吗?"官文紧张地问。

    "明早就发出。"

    "那就好。"官文松了一口气,以关切的口吻说,"侯爷,依鄙人之见,这个命令可不必下达,审讯之事也可以免去。"  "为何?"曾国藩略觉奇怪。

    "侯爷,你听鄙人慢慢地说。"官文整整膝上的发亮缎袍,将椅子稍稍向曾国藩的身边移动几寸,然后做出一副十分真诚的态度来,说:"湘军打了十多年的仗,劳苦功高,天下共仰,里面混进几百号哥老会,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倘若要在各个军营里公开清查审讯,那事情就闹大了,势必传出去。一旦传出去,于侯爷,于湘军都很不利。何况这些哥老会都出自吉字营,九帅不在这里,也难免会引起他心中不快。"官文这末了一句话,像一记重锤打在曾国藩的心坎上。是的,沅甫离江宁时,本已心情抑郁,若此时再在吉字营清查哥老会,不是在存心拆他的台吗?那样做,要么是害得他心情更痛苦,病更加重;要么是将他逼到悬崖边,不得已而使兄弟反目为仇。这两种结果,都是曾国藩所不愿看到的。

    "难道就让他们逍遥法外,不受惩罚?"曾国藩的调子分明低下来。

    "不是这样说,侯爷。"官文的态度益发恳切,"侯爷对太后、皇上的忠心,朝野某些人或许不太知,鄙人却深知。其它的不说,就说这几天我看到的侯爷对满城的修复,对祥厚将军和殉难旗兵的崇祀,就足以证明侯爷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前一向,侯爷主动奏请太后、皇上裁撤湘军,大功之后,不居功要挟,反而自剪羽翼,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太后、皇上甚是称赞,鄙人也钦佩不已。"曾国藩侧耳倾听官文滔滔不绝的演讲,不时以微笑表示赞同。对这位与皇家关系极为密切的满大员的每一句话,他都要仔细地听进去,认真地去琢磨。此人来得不寻常,办的这桩事也不寻常,如今又说出这样一番不寻常的话来,他究竟要干什么呢?

    "侯爷,依鄙人之见,此事宜不露声色地处理。侯爷不是要裁撤湘军吗,湘军既然都要裁撤,这些哥老会匪徒,不也就跟着解散了吗?一旦解散,他们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好在他们目前尚未有大动作,这样消灭于无形之中,既为国家除去了隐患,又为湘军、为九帅顾及了脸面,两全其美,侯爷以为如何?"原来,他是来劝我趁此机会赶快裁军!曾国藩终于明白了官文江宁之行的意图。裁撤湘军,本就是曾国藩自己的决定,只是因遭到反对以及欠饷的实际问题不能解决,才推迟下来。现在,官文为核实哥老会一事亲来江宁,并提出这样一个纯粹出于爱护之心的最好处理办法,一向对官文表面推崇心里深存隔阂的曾国藩,不觉为自己心胸的狭隘而惭愧起来。他出自内心地说:"官中堂一片苦心为湘军和下官兄弟好,令我们感激不尽。撤湘军,早已是既定方针,现在又能起到消除哥老会于无形的作用,更促使下官早日办理此事。不过,下官纵然不在江宁城审讯他们,今后也要告诉地方官员暗中监视,以免他们再结伙纠团,为害国家。""侯爷老成谋国,考虑深远,是应该这样做。"官文说。心里想:只要现在不审讯,把戏就不会揭穿,以后分别监视也好,抓起坐牢也好,都怪那些倒霉鬼自己的命不好,与他无关。他知道曾国藩是个深具城府、工于心计的对手,为进一步消除怀疑,取得欢心,他说:"侯爷,那天给你的那本名单呢?""在这里。"曾国藩将屈正良招供的名单递过去。

    "侯爷,今夜我当着你的面,将这份名单烧掉。从今以后,就当没有这回事。蕲州的哥老会我也不再去审讯了,都将他们流放到伊犁去,叫他们今生永远与中原隔绝。"说罢,将名单就着蜡烛点燃。很快,一叠令人心惊胆战的黄竹纸全部化作黑蝴蝶。

    曾国藩不无激动地说:"谢谢官中堂的成全。""哪里,哪里。古话说得好,官官相护,我这个'官',今后还要靠侯爷你的庇护呀!"官文得意地笑着说。

    "官中堂取笑了。今后只是下官依赖你的时候多,若是真要下官效力时,下官敢不从命吗?"曾国藩也笑起来。

    "侯爷,鄙人明天就离江宁回武昌。""明天就走?"曾国藩显出舍不得离开的样子,"下官还准备陪中堂到汤山温泉去沐浴哩!""江宁刚收复,事情多得很,鄙人在这里多有吵烦,明年冬天再来,那时和侯爷到汤山安心去洗个温泉浴!""好!"曾国藩高兴地说,"就这样说定了。明年腊月派人到武昌来接,夫人、公子都一起来。""好,一起来!"官文快活地答应。

    **********

    次日上午送走官文一行后,曾国藩回到督署,又陷入了沉思。他始终对此事不踏实:过去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何以吉字营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哥老会?再说,屈正良又不是哥老会的总头目,他怎么会有湘军哥老会的全部名单?转念又想:如果说这个名单是捏造的话,为何又与实际情况完全吻合?何况霆军中哥老会猖獗,也难保吉字营中没有哥老会。曾国藩不相信官文烧掉名单就意味着此事了结,他完全可以留下一个副本向朝廷密报,邀功请赏。与其让他去告密,不如干脆自己上个折子,把事情挑明白,说明湘军中已混有不法之徒,现即刻裁撤。

    主意打定,他叫来彭寿颐,吩咐彭先拟个稿子。奏稿正在草拟的时候,赵烈文进来了,对曾国藩说:"老中堂,今上午朱洪章悄悄对我说起一件事。""什么事?"曾国藩放下手中的公文,彭寿颐也停下笔。

    "他说有天上午他要核对一个哨长的履历。却突然发现花名册不见了,到处找,找不到。他心里想:若说是出了贼,夜里被偷去,盗花名册做什么呢?别的东西都没丢,连放花名册的抽屉里摆的几锭银子一个也不少。焕文很奇怪。第二天早上,他无意间打开屉子,花名册赫然出现在眼前。焕文以为闹鬼了,把这当作件趣事告诉我。""真是出鬼了。"彭寿颐听得津津有味。

    "哦!"曾国藩轻轻点头,脑子里一时冒出许多想法。

    "老中堂,我当时听了焕文的话后,立即就联想到了官中堂带来的花名册。恰好这时焕字营的花名册丢了一天,这中间怕有些联系。""是有联系。"彭寿颐立即接过话头,"不瞒老中堂,门生对官中堂那个名单也始终有怀疑。""莫打岔,且听惠甫说完。"曾国藩心里已有数了。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走访了好几个营,都说没有发现有花名册失而复得的事。最后我到了捷字营。南云告诉我,他营里的花名册也丢失过一整天,第二天又完好无损地摆在原地。其它营没发觉,并不奇怪,因为花名册不到作用的时候,通常都不去管它。焕字营、捷字营两个营的情况就足以说明事情的真相:有人曾经在我湘军军营中有意盗窃花名册,先天夜里盗去,办完事后,又在第二天夜里归还。""惠甫分析得很有道理。"彭寿颐又忍不住插话了,"而这事又恰好发生在武昌来人的时候。老中堂,那个堂堂大学士带来的竟是一批鼓上蚤式的小人!"  "伪君子!"赵烈文骂道。

    曾国藩没有做声。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所谓屈正良招供的名单,其实都是从盗来的花名册上抄的,怪不得一丝不差。"这个卑鄙狠毒的鬼魅!"曾国藩在心里叫骂。

    "老中堂,这个折子不拟了吧,门生再拟一个状子,向太后、皇上告官文用卑劣手段诬陷湘军。"彭寿颐气得推开已写了一半的奏稿,重新再拿出一张纸来。

    "长庚说得好,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坑害九帅和吉字营。"赵烈文义愤填膺地嚷道,"打仗他们缩在后面,胜利了他们反而无端来陷害。他们这样做,天理不容!"曾国藩心情异常痛苦,他呆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反反复覆地翻腾着一个巨大的疑问:"官文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叫:"老中堂,我叔父在九江出事了!"大家都一惊,只见门外喊的人是萧孚泗的侄儿都司衔哨长萧本道。

    "怎么回事?"曾国藩喝道。

    "老中堂!"萧本道一脚跨进门坎,着曾国藩说,"沈葆桢扣住了我叔父的座船。""沈幼丹为什么扣船,你坐下,详详细细地说清楚!"曾国藩满脸不高兴地说。

    "老中堂,事情是这样的。"萧本道坐在曾国藩的身边,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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